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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2024年03月22日
    第06版:副刊 PDF版

    情,也濃于水

    張恩嶺

    在我不足周歲的時候,我的親生父親因肺病去世了。那時,我上面有一個姐姐,七歲;一個哥哥,四歲。

    當我記事時,已是繼父承擔起了養育全家的責任。繼父姓張,赤貧,唯一的資本就是年輕人的力氣。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,他就到秣陵鎮剛成立的搬運站,當了一名搬運工人。

    父親很高,瘦骨嶙峋的樣子。他眼睛不太好,常常紅紅的、淚滋滋的,說是“風溜眼”,一見風就流淚。他經常滴一種叫“沃古淋”的眼藥水,一個小玻璃瓶,粗的一頭有一個帶彈性的橡皮塞,可以擠壓,這種眼藥水早就沒有賣的了。

    對父親最突出、最深刻的印象,是他腰間常束著一條長長的藍色粗布披單,還在腰間打個結,很像戲臺上的裝束。這披單是搬運工人的標志,也是父親干活時必不可少的“勞?!庇闷?。先說裝卸吧,這是他們最基本的勞動。經常裝卸的是糧食,一麻袋糧食二百多斤,他們把一麻袋一麻袋糧食扛到汽車上,或者從汽車上扛下來裝進倉庫。干活時,父親先把披單解下,展開,有二尺多寬,搭上肩頭,旁邊有兩個工人把一個麻袋放倒,各抓住麻袋兩頭的兩個角,忽地一下抬起來,像蕩秋千一樣向斜上方甩去,順勢砸在微微彎著腰的父親的肩上。這披單正好襯在麻袋和脖子之間。父親在麻袋砸到肩上的瞬間,猛地挺直身子,一手叉著腰,一手空甩著,沿著搭在汽車幫上的翹板往上走。翹板在他腳下一起一伏很有韻律地晃悠著,像雜技表演一樣好看。有時候,他們比賽力氣,有的人還能再挾起一個麻袋。每當此時,我就感受到父親的偉大、工人的偉大。

    但是,還有比這更苦更累、干脆叫作“苦力”的活兒,就是出遠門。在我們家鄉,那個時候的長途運輸,除了用少量的汽車外,主要還是靠搬運工人拉架車。裝上十來個麻袋,大約一噸重的糧食,一步步拉到水寨或漯河。

    每次出遠門常是十幾輛架車一起出發,一字排開,浩浩蕩蕩,頗為壯觀。但是,這種出發時的風光很快就消失在艱苦跋涉的路途上了。腳下的路不是現在的柏油路,而是土路,坑坑洼洼。風來時,黃土彌漫;雨來時,泥濘不堪。我的父親彎下腰,和地面幾乎平行,兩手攥著車把,肩上繃緊繩襻,那姿勢就像拉纖的船工,又像如今常見的“拓荒?!钡袼?,艱難、堅韌地拼命向前,汗水擦也不擦滴答一路??柿?、餓了就停下車,喘口氣,摘下掛在車把上的瓦罐,咕咚咕咚喝上幾口水,然后打開“腳箱子”(工具箱),拿出干硬的涼饃,就著黑黑的、塊狀的咸菜,吃上一陣子。然后用披單擦擦嘴,再擦一把臉上的汗水,又重復永遠不變的姿態前行。

    就是在這樣的路途上,父親經受了年復一年的雨雪風霜。所以,我很少見到父親。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冬天,父親歸來時滿身雪花,耳朵上掛一個雪花融化結成的冰凌,就像晶瑩的耳環,引起了我的好奇心,我上去揪了父親的耳朵。

    但有一次父親歸來,就不是這樣子了。他在路上爬一個坡,頭部幾乎觸地的時候,勒在肩上、繃得正緊的繩襻突然斷了,父親猝不及防,一頭栽倒在地,滿臉是血。

    父親就這樣拼盡全身的力氣,甚至是付出血的代價,勉強維持著一家人的生計。后來,家里又添了一個妹妹、一個弟弟,日子越發艱難。因此,我沒有一個快樂的、無憂無慮的童年。我記得有一年快過春節的時候,父親居然給我買回來一個蘋果大小叫作“毛蛋”的皮球,球面上布滿黃綠色花紋,往地上一摔,跳得很高。這是我能記得的父親給我的唯一的玩具。

    我始終沒有覺得父親對我和對妹妹、弟弟有任何區別。為此,他自然也聽到一些工友的勸說,甚至遭到嘲笑,說他傻,說他年紀輕輕何必去養活他姓子女,何必替一個不相干的男人盡父親的責任。我沒有親耳聽到父親的回答,只聽母親說,他總是用一句話去應付人們的七嘴八舌,那就是:“做人得講良心?!绷夹?,是父親懂得的最簡單的一個道理,也是父親最看重的一個道理;良心,是他一生堅守的信念和行為準則;良心,是他一生勇氣和毅力的來源;良心,是維持我們一家人不至于“散伙”的最強大的凝聚力。

    父親漸漸老了,該休息了,卻又被疾病折磨,且一病未愈再添一病。

    于是,我拉著架車,像他當年拉車一樣,拉他到縣城,把各個醫院看了個遍,這是我同父親接觸最多的一段時間。人們常說“血濃于水”,可是,我同樣認為“情濃于水”,因為這情是在艱難困苦的歲月中培養出來的,這情是父親對我們艱辛的養育之情。

    有一年春節,父親是在醫院度過的。除夕,病房里冷冷清清。遠遠近近、斷斷續續的爆竹聲更增添了病房里的凄清。然而,我和母親依偎在父親的床前,卻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溫馨。一個家庭的親情,只有在災難或特別貧困的歲月里才能充分地顯現出來?;蛟S,父親一生的累,在這溫馨情濃的一刻都會被消除。

    到了初夏,父親的病終于治好了??墒且驗檫@病,本來視力就弱的父親,看東西更加模糊,于是,家里的小院子就成了他終日活動的天地。

    早飯后,家里只剩父親一人,他便搬個小椅子,倚墻而坐,一邊曬太陽,一邊擰開那個黃河牌收音機的旋鈕,聽戲曲或劉蘭芳的評書。小院里,有優美的唱腔和悠悠然搖動的樹枝陪伴他,間或有麻雀嘰嘰喳喳落滿一院,蹦蹦跳跳在地上覓食。父親一陣咳嗽,驚得麻雀撲棱棱飛去,不一陣兒又歡叫著飛回來。這樣的日子,可真是“野鳥做伴,白云無語”,倒也有趣,只是時間一長,父親也感到寂寞、單調、枯燥。于是,他便關了收音機,閉目養神。屋子里靜極了,院子里也靜極了,只有墻上的掛鐘不緊不慢地滴滴答答地走著。

    父親終于日漸衰老,他在醫院里平靜地去了。在墓地,我把一鍬一鍬的黃土撒向他的棺木,猶如撒在自己心上。

    父親已經故去三十多年??墒?,父親,你知道嗎,每年的除夕之夜,窗外萬家燈火、爆竹聲聲,整個小城都在狂歡的時候,我心中卻盡是悲哀和思念。我似乎聽到野外你那墳頭上的枯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聲響,一如你生前的絮語。父親,你過得好嗎?擺在你枕頭邊的黃河牌收音機還會響嗎?父親,我好想你??!

    2024-03-22 張恩嶺 1 1 周口日報 content_230667.html 1 情,也濃于水 /enpproperty--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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